• 介绍 首页

    浮冰

  • 阅读设置
    第27章
      
      “前天阿爸带我去合掌寺祈福,我顺道求的,说是住持高僧开过光,可以消灾降福保平安。”
      霍决垂着眼睛,语气听不出是什么情绪,“什么时候信起这些来了。”
      时闻说:“阿爸要给寺庙捐钱修缮写慈善新闻,正好周末,我就顺便跟着去了一趟。”
      霍决问:“真的给我?”
      时闻乖乖“嗯”一声。
      “只求了这一串?”少年声音清越,端详着手中那串念珠,乌沉沉的眼眸忽地一抬,“是人人有份,还是只给我?”
      “白奇楠也不便宜,住持又不是批发开光。”时闻扁嘴嘀咕,“还有谁能比你更需要啊,天天不是这伤就是那痛。”
      见他不动不言语,就又作势要收回来,“你不要就还我。”
      霍决没让她拿回去,左手小臂还绑着夹板,动作不方便,他直接戴到了右手。
      时闻纠正他,“大师说了,左手表善,要戴左手。”
      霍决“啧”一声,不耐烦似的,仔细看他表情,又隐隐带着笑意。
      时闻刚想帮他摘了,换只手戴,看看他那半废的左手,又迟疑地停了动作。
      最后好声好气安慰自己,“算了,心诚则灵,左手右手应该都一样的。”
      风温温凉凉,吹进幽暗的花园,从容地飘落这个年轻的夜。
      馥郁的花香弥漫四周,无形无影,填塞着少年人之间懵懂青涩的空隙。
      霍决垂眸看她,半晌,忽然低声开口:“下次我回来,你不会又不记得我了吧。”
      这是在阴阳怪气,时闻忘了他们五岁时第一次见面的情形。
      “那是你的问题。”时闻有点心虚地撇开视线,“你不要变太多,我就不会不记得。”
      霍决低头时,可以看见她浓发披落,长长睫毛下面一枚小巧的痣。
      他没伸手去碰。
      因为他的手还脏,而且她面皮薄,很容易脸红。
      “三年而已。”
      他沉声开口,不知是对她说,还是警醒自己。
      “时闻,我会回来,也会在那边等你。”
      就这么仓促地,在一个潮湿夜里潦草聚散,霍决只向她一人告别。
      私生子身份敏感,动辄得咎。李业珺有心刁难,霍铭虎不闻不问,霍决远走异国,确实更利于霍家安宁。
      况且这对他本人而言,也不是半点益处没有。
      他天资聪颖远超旁人,到了那边更像是没了顾忌般连连跳级,早早就进了顶级学府刷学历。
      霍铭虎面上不显,实则对此很是满意。
      霍家在欧洲有不少产业,好些项目霍铭虎都已经慢慢放手让霍决接触了。他走得既快又稳,比许多家族正儿八经的继承人都更早正式步入生意场。
      李业珺倒并不在意这些。
      毕竟霍家的根,永远都在云城。
      只有掌握住霍氏控股,才是最终掌握全局的执权者。其余的,都是可以退让割舍的蝇头小利。
      不论霍决出身多狼狈,流的血多脏,也总归姓霍。霍铭虎再是冷厉薄情,也不会半点都不为自己的亲生儿子考虑。
      一个小杂种罢了,既无背景又无帮持,远远赶走即可,不值得李家大动干戈起赶尽杀绝的意。
      当时人人皆默认,霍氏集团的未来版图,欧洲那小部分归霍决,云城的命脉归霍赟。
      二子各得其所。
      然而结局人人都算错。
      第23章 苦橙叶
      浓发如雾。
      霍决帮她把散落的鬓发拨到耳后。
      发绳被扯坏了,不能再用,好在头发折痕也不明显,就由它暂且这么披落。
      两人重新回到同一把伞下,霍决拿伞的姿势显然比刚才小心得多,让阴影聊胜于无地覆盖彼此。
      时闻问他:“你怎么会突然回来?”
      六月份是高校期末,他的学业任务应该很繁重。
      “老爷子要见我。”霍决解释说,“抽空飞了亚港一趟。”
      霍耀权年近七旬,年轻时为事业透支得厉害,晚年身子骨一直不算硬朗。放权退隐之后,他深居简出,京城亚港两头住,不管事,也不问事。近来风闻他出海钓鱼时滑了一跤,腿脚久久不见好,该是小心静养着。
      大概是小时候在身边待过几年,在所有姓霍的人物里,霍决唯独对他这位传奇般的爷爷还算亲近。
      “待到什么时候?”时闻又问。
      霍决顿了顿,低声说:“今晚就走。”
      时闻略一思忖便觉不对,诧异道:“你该不会是偷偷跑回来云城的吧?”
      这三年,为了避免冲突,霍决连农历新年都没被允许回来本家度过。
      他们三年间总共也才见过两次面。
      第一次是借霍老爷子大寿的幌子,两人特意约好时间,他飞回国,她坐船过海,他们一起在亚港港口看了一场圣诞烟花。
      第二次是时闻去英国学校面试,他卡着期末忙碌的空隙,接她到自己住处,特意陪在身边两天。
      再就是现在。
      “你、你现在就走。”时闻脸色骤变,急忙推他手臂,有些不安地压低声音,“有人跟着我的。”
      “怕什么。”霍决被她推搡着,还有心情笑,“没事。”
      时闻眉头紧蹙,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回头张望,小小声警告他:“有阿赟的人,珺姨会知道的。”
      “也有我的人。”霍决满不在乎,重新接过伞,拉着她往前走。
      时闻没跟他走,把自己的手缩了回来。
      霍决停步回头,不解挑眉。
      日光猛烈,像燃擦着空气,散发炫目白光,晒得人无所遁形。
      时闻敛了表情,一双眸子时明时灭,静静望他。
      霍决站定几秒,似乎意识到了她在在意什么。
      他说漏嘴,也不隐瞒,直接坦白道:“现在到处都是想从你身上套消息的人。我担心你安全,去求老爷子借了几个人用。”
      时闻质问:“多久了?”
      霍决说:“从时叔叔被刑拘开始。”
      那可真是好长一段时间。
      “为什么瞒着我。”时闻眼神有点倔,像隐忍着什么情绪,“你从来没跟我说过。”
      三年过去,霍决抽高许多,也结实许多,声线不复从前那般清越,变成带有些颗粒感的低哑。
      他默了默,说:“我怕你害怕。”
      其实时闻也猜得到。
      霍决是在担心她的安全。
      但她就是没来由地感到茫然与惶惑。
      “到底还有多少拨人陪着我一起晒太阳啊。”她轻叹口气,意味不明地自嘲一笑,“一天天的,阵仗可真大。”
      霍决避而不谈,复又去拉她手腕,“脸都晒红了,上车再说。”
      时闻摇头躲开,没答应,突然泄了气似的,伞也不要了,攥着书包带子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。
      “我坐公交,这边车很难等,下一班马上到站了。”
      霍决重重皱眉,强硬将她扯回自己身边,“坐什么公交。”
      “阿决。”
      时闻神色沉静,自顾自挣脱他的手。看起来平和而理智,没有任何负气的意思。
      她眼睛很亮,声音很轻,告诉他:“我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的。”
      同样的事情,给予霍赟与霍决的,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。
      时闻也不知道为什么。
      迁怒似的,自己总是会下意识向霍决发脾气。
      即使他们已经久不见面,又处于尴尬的青春期,关系本该自然而然地变疏变淡。
      但事实是,时闻仍然会毫不设防地,对他显露自己最真实的情绪。
      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共享过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——
      五岁那年,他们第一次交换名字,一起离家出走大冒险。时闻的小背包里装满巧克力和草莓,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喊“Lawrence”。
      他们从福利院一路逃到海边,险些吓坏了时鹤林,以为宝贝女儿被匪徒绑架。结果匪徒是个同岁数脏兮兮的小男孩。
      十岁那年,他们久别重逢。时闻忘了他。她的陪伴犬老死了,哭得好伤心。他把口袋方巾抽出来,笨手笨脚给她擦眼泪。棉麻质地擦得眼睛更红,她娇里娇气地边哭边抱怨。
      他没有办法,牵着她在迷宫般的庭院里穿花寻路,最后糊里糊涂答应了做她一个人的小狗。
      十一岁那年,霍决教不会她数学题,毫无同理心地冷酷骂她笨。她三天不肯同他讲话,也不肯正眼瞧他。
      他故意考砸了期末考,跟她留在同一个班。暑假的夜里,他从阳台攀上去,给她送了第一盆小蜂鸟蝴蝶兰。
      十二岁那年,他们误闯充满腐臭味的地下室。那是Arina曾经被囚禁的房间。他们偷偷带走她的一条铂金素链,以及一捧粗砺的骨灰。
      十三岁那年,霍决锋芒毕露,被李业珺用鞭子抽得大病一场。时闻溜进他昏暗的房间,惶惶不安将手放在他滚烫额头,像施展咒语一样,反复呢喃:“不要死,小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