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5章
很快，从那密密麻麻的纸钱后面，缓缓走出了一道身影。
那道身影异常高大，散发出刺骨的阴冷气息，带着一股油然而生的压迫感。
祂穿着洁白的衣袍，头戴一顶高帽，一条长长的舌头几乎拖到地上。
华曼音认识那是什么，她见过祂不止一次。
小时候放学回家，邻居家的老太太去世了，那时的华曼音年纪还小，并不知道所谓去世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院子里挤满了前来吊唁的亲友，老太太的遗照被亲人捧在手里，哭声一片。
华曼音站在人群中，却看见老太太本人就站在人群中。
她满脸不舍，一遍遍伸手想去摸哭泣的孙子，手却一次次从孩子身体里穿过。
她想说话，告诉大家自己还在这里，但没人能听见。
家人们哭得伤心欲绝，老太太也急得直掉泪，可他们却偏偏无法触及彼此，无法告诉对方想说的话，就这么被一道无形阻隔隔开。
就在这时，华曼音注意到人群里站着一个格外高大的白色身影，祂是自那些飘荡的纸钱中走出的，好像是纸钱的化身一样。
那身影拿出一条锁链，轻轻套在老太太身上，说了几句模糊不清且根本无法辨认音节的话。
老太太瞳孔骤缩，回头看看家人，又看看那个高大的身影，眼泪流得更凶了。
她张着嘴，像是在对家人喊什么，拼命地挥手。
最终，她低下头，抹了把泪，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那个白色身影，慢慢消失在华曼音的视线里。
那时小小的华曼音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，甚至朝老太太消失的方向挥了挥手，却把爸妈都吓了一跳。
后来上了小学，看了一些书，她才真正明白那是什么。
那个高大的身影来自地府，是引渡正常亡魂的使者。
但那些死于非命且怨气深重的亡魂，使者不会带走，它们只能留在人间，无法投胎。
华曼音抬头，看着那道向她走来的高大身影。
她虽然骗陆梵生说自己是地府工作人员，其实从未真正亲自接触过这些存在，连跟祂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。
她只和那些滞留人间的亡魂打交道。
而第二次见到对方，则是在陆梵生死亡的时候，那时候祂对陆梵生说了些什么，华曼音也没听懂。
现在，引渡了那么多亡魂的她，自己却成了被引渡的对象。
她
忽然觉得哭不出来，只有深深的疲惫和麻木。
那高大的身影走到近前，没有拿出锁链，反而蹲了下来。
祂口中依旧吐-出之前那般晦涩难懂的音节。
但华曼音听懂了，祂在叫她的名字，在叫“华曼音”。
她应了一声，有些不甘。
明明离凶手那么近了，已经知道对方受了伤，只要一个个排查，一定能找到凶手，为大家报仇。
现在她却死了，一切都结束了。
孟诗兰他们的亡魂还没引渡，她这一走，她们就要永远困在人间，千年万年，直到忘记所有，最后变成无意识游荡的亡魂。
想到朋友们会变成那样，华曼音就感觉胸口传来了剧烈的痛，鼻尖也越来越酸涩。
只是，那些动作突然顿住了。
不对，她是把自己魂魄招魂招出来的，祂又怎么可能出现？
这里面有猫腻。
只是，就在这时。
华曼音感觉脖子前面一阵滚烫，她低头，发现小天师给的符纸竟然亮了起来，而且出现在了她的魂体上。
她呼吸顿了一瞬间，缓缓转头，看向自己倒在地上的尸体。
尸体脖子上什么都没有，那项链在现实里消失，却出现在她的亡魂身上。
华曼音一直以为这符咒只有小天师说的屏蔽鬼魂的作用，没想到所谓保平安的事情是真的。
那高大的身影盯着发光的符咒看了好一会儿，喉咙里发出一声像是轻笑的音节。
“这东西，我见过一次。”祂的声音依旧冰冷没有起伏。
祂继续说：“之前，一个年轻男孩，死于意外，但他的生命本就没剩下多少年，身上也没有怨气，我就带他走了，本以为他会顺利投胎，可就在他刚喝下忘川水，记忆消失的时候，他身上亮起了和你一模一样的符咒。”
“这符咒，代表地府给的特权，一次复生的机会。”
“那男孩已经忘了自己是谁，轮回的大门在他面前敞开，他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拽住，不肯离开，甚至凭着一种本能，在失忆的状态下，一点一点爬过忘川河，走过三途川，硬是从那道门爬回了人间，”高大的身影顿了一下，“我算是第一次见，他爬到人间的时候，魂体都损坏了不少。”
华曼音抿了抿唇。
“现在，你有了自己的选择，”地府使者冰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，“你可以复活，回到那具身体里。”
祂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。
“或者，让我为你重塑一具新的身躯。”
“又或者，你可以选择要一个‘身体容器’，它能让你在鬼魂与实体间自由切换，随意变换容貌，当然，你也可以选择平平安安地去投胎转世，我会满足你的愿望。”
华曼音一时没反应过来，愣了一瞬，随即呼吸变得急促了些。
她沉默着，飞速思考，最终鼓起勇气，和祂对视：“我要身体容器。”
“好。”高大身影伸手，华曼音魂体上的符咒自动飞起，落入祂苍白的手掌，很快，符咒在祂掌心瞬间化为灰烬。
“这，便是报酬，”祂说，“你超度滞留亡魂，功德不小，有功德傍身，你会获得庇佑，继续做你的事吧，积累功德，若你将来再入地府，必得一个好位置。”
祂站起身，巨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。
“记住，哪怕换了身份，你原来的命格还在，你只能活到寿终正寝那一刻，所以，你只有五年时间。”
祂的身影在漫天飞舞的纸钱中开始变淡：“记住，每个人的命，都是定好的。”
话音落下，那身影彻底消失不见。
漫天的纸钱也瞬间失去了支撑，哗啦啦地落在地上，最后没入土地，彻底消散。
华曼音像被抽干了力气，一下子跪倒在地，大口大口喘着气。
刚才那使者带来的压迫感太可怕了，三米多高的身影，带着比陆梵生身上还要阴冷的阴气。
她现在才真切体会到，那些滞留亡魂的恐惧根源是什么。
是无法打破的孤独，他们失去了感知和触碰这个世界的能力，站在那样的存在面前，也就只剩下了恐惧。
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自己冰冷的尸体，知道已无能为力。
她站起身，以魂体的形态，穿过树林，快步走向祈佑观。
夜色浓重，祈佑观内只有几盏长明灯摇曳着微弱的光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。
孟诗兰的魂魄孤独跪在神像前，低声祈祷着什么，神圣的气息缓缓逸散着。
突然，殿内所有的烛火猛地剧烈摇晃起来，其中一盏嗖的一声熄灭了。
孟诗兰似有所感，猛地转头，隔着高高的殿堂台阶，她的目光精准落在华曼音身上，睫毛抖了抖。
华曼音保持着死亡时的样子，浑身是血，格外凄惨。
孟诗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，眼睛瞪得极大，她举起手，想说些什么。
下一秒，她身体一软，直挺挺地向后倒去。
“孟姐姐！”华曼音面色一变，迅速冲出，身体速度居然比以往要快了不少，伸手扶住了孟诗兰下滑的身体。
这一次，同为魂体，她的手终于结结实实碰到了孟诗兰的肩膀和手臂。
孟诗兰的身体在华曼音怀里微微抖了一下，缓缓睁开眼。
在感受到华曼音的怀抱那刹，她明白了什么。
华曼音和她一样去世了，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。
孟诗兰死死抓住华曼音染血的衣襟，五指却缓缓松开，这一次，她控制了自己的情绪，平淡说道：“小音，你说好人怎么就没有好报呢，我们做了那么多好事，过去那么苦都熬过来了，为什么还是都死了呢？”
她声音嘶哑，缓缓别过了头：“我死了没关系，可你不能死啊，你身上压着那么多事，那么多仇没报，不该获得这样的结果。”
华曼音紧紧抱着她，一遍遍拍着她的背：“姐姐，别怕，我刚才见到地府来的人了。”
孟诗兰原本的平静被打破，双手慌乱地在华曼音身上摸索：“祂们把你怎么样？有没有伤到你？”
随即，她才反应过来，难以置信：“不对，那祂们怎么没带你走？”
华曼音的目光投向殿中模糊的神像，此刻竟觉得那神像的眉宇和失踪的小天师有几分隐约的相似。
“是小天师给我的符咒，”她轻声说，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脖子位置，“祂说，那平安符在地府是信物，能换一个职位，加上我超度亡魂的功德，我现在可以换一个身份，活下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