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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哑幕十四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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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4章
      当然,江奕听不见。但他很快获悉了对方开口的主要原因,贝蒂写道:“你坐在了他平常坐的位置。”
      江奕:“。”
      他准备站起来,却又被那只手轻轻摁了回去。贝蒂再次动笔,刚画下一道线,不知名的年轻人握住笔杆,试探着摸到本子,并在上面留下两行工致的文字:
      蔺哲,代号库克(kuk),系人类成员,现21岁,来自中国,属黑暗部门,负责编写程序代码及硬件电路设计。
      这时,一位中年阿姨慢条斯理地走进来,她背着漂亮的彩虹针织挎包,肤色微粉,头发、眉毛和睫毛浅到几近雪白。她弯腰给了江奕一个温柔的拥抱。
      “卡莉莎,代号哈乌赫特,”她转身写,“系灯塔水母异种,现47岁,来自冰岛,属永恒与无限空间部门,负责高维空间构筑工作。”跟着补充一句:“欢迎你,我的人类搭档。”
      从表情来看,几乎所有成员都很友善。
      除了……
      蔺哲。
      ——他带着银色盲杖转坐到卡莉莎旁边,正对江奕,全程面无表情。江奕皱起眉头,将本子平推向贝蒂:“请问,我哪里得罪他了吗?”
      “不知道,可能他介意。”
      “介意什么?”
      “你是美杜莎引荐来的。”
      “这有什么问题吗?”
      “他的眼睛就是美杜莎给毁的。”
      江奕:“……”
      他内心涌出一丝奇怪的惭愧。他视为好朋友的美杜莎,却是伤害别人的罪魁祸首。不过,按照美杜莎教他的逻辑,蔺哲会跟波诺是朋友吗?如果他们是朋友,他肯定也会像波诺那样讨厌自己。
      想到这里,江奕失落地往后面缩了缩。
      “或许还有另一层原因。”贝蒂又写。
      “什么原因?”
      “他的眼睛并不是无药可救,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治好它们。蔺哲曾求过他,但结果可想而知,那家伙拒绝得很干脆。”贝蒂写完后摊手。
      “谁啊?”
      “波诺。”
      江奕:“……”
      “蔺哲知道你的来历。”
      情况,似乎比他们是朋友还要糟糕。
      “我是不是不应该待在这里?”他问。
      贝蒂摇头:“我们和美杜莎的关系不算坏,其实,蔺哲是我们当中第一个赞成你入社的人。”
      江奕眨巴着眼睛,颇为意外。
      “可是,你们每一位都很厉害,我什么都不会。确切地说,我只接受过初等教育。我没办法和你们正常交流。尤其是,蔺哲。”
      五分钟后,他收到满满一页的回复:
      只要能交流,任何方式都是正常的。我们团队招募的不是精英,而是需要机缘、值得信赖的人。
      不止是你,我们都拥有生理上的缺陷。
      六岁那年,我的右腿因畸变被截肢。那又怎样?我认为义肢用起来不比真腿差。——贝蒂
      我嘛,你也看到咧。我皮肤布满棕褐色鳞片,从小到大饱受嘲讽和孤立。——梅森
      我家乡的变异舌蝇让我患上脑膜炎,我知道自己即将死于嗜睡症,可我依然热爱工作。——坦狄薇
      我一共只有4根手指、6根脚趾,作为类人异种,日常生活方面我遇到很多困扰。——纳西尔
      我患有白化病,尽管我最大的能力是修复伤口、分化再生,可我始终无法摆脱这一疾病。我偏爱阳光,但阳光博爱我以外的任何人。——卡莉莎
      阿米拉从小患有自闭症,这段话和她的自我介绍是坦狄薇代写的。“因为她不能用语言向我们表达她的感受,测绘是她唯一的兴趣爱好。”
      江奕翻过去一页,背面还有段文字。
      他认出来,那是蔺哲的字迹:
      江奕,代号胡(huh),系人类成员,来自伊甸园,属永恒与无限空间部门,负责协助搭档工作及团建活动策划。
      第5章
      纳西尔取出一台15公分大的枫红色电子设备。
      贝蒂告诉他这叫“字愈(wordheal)”,是一款语言转录器,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投映在白色帷幕上,也能输入文字语音播报。
      “这后面有折叠支架,麦克风收音的有效距离是3米,最多同时跟踪5人会话并注明发言者。日常使用的时候,当外界消息到达,它会亮屏+振动。这个双栏对话框左侧供你输入文字,右侧转译我们的语音,字体颜色大小由你自己选择。右上角可查看近1000小时的对话记录。用的时候长按左侧开机键,关机也从这里关。用72小时充一次电,一次4小时。它支持32种语言实时互译,你、其他成员的名字,以及生活工作中我们会提到的专业术语都已存入记忆文库,只要打字正确/发音清晰准确,基本不会误导。”
      接下来的45分钟里,江奕的目光从朗道二流体模型,过渡到中子散射,再到非平衡格林函数;从低压直流电场装置,到噬菌体靶向,再到基因筛选;从多传感器联合标定法,到复合式底盘,再到本安型雷达。
      他晃晃脑袋强打精神。
      最后到蔺哲。这人语速很快,文字如病毒般在大银幕上疯狂增殖:宽带阻抗变换、栅极负反馈网络、小信号增益、输出功率、附加效率、芯片面积、二次谐波频段、数据集、可视化引擎、transformer编码器……
      下一刻,蔺哲发言被打断。其他成员循声望去,江奕一头栽到桌面上,睡着了。
      这个男孩毫无防备。
      夕阳透过窗户,将他熟睡的面容染成更为浓郁的珊瑚色。木桌安静地被他依靠,绿植作陪,他睡得很安心、也很甜蜜。他想念赫拉,想念失踪的劳工,想念美杜莎和卢卡斯,以及梦中的红发美少年。
      迄今为止,他仍不明确人生的意义。不过至少,他有了份工作,同事们支持他、鼓励他。此外,他还要处理好和蔺哲的关系。失去眼睛,他一定也很痛苦吧。
      如果他需要赞美,就给予赞美;如果他需要关怀,就给予关怀。如果他需要的自己没有,就将自己拥有的与他共享。正如生于苦难的人懂得苦难,渴望幸福的人创造幸福。
      当江奕从臂弯中抬起脑袋时,天已经黑了,投影仪是现场唯一的光源。他先是看到肩上的羊绒毯子,然后是面前的蔺哲——这人正在设计接口电路,他坐姿有些拘谨,认真的表情温和有如微风。
      或许是“起床”动静太大的缘故,蔺哲笔尖一停,指了指他们手边的小本。
      江奕揽过本子。
      上面是提前写好的字:
      醒了就敲两下桌子。
      江奕照做。
      随后见对方收纳绘图工具,开始整理稿纸。他拿起语言转录器,键入:他们呢?
      银幕冒出两个字——走了。
      江奕:“。”
      他感觉这份答案怪怪的,但又找不出什么问题来。“您还在。”他回复他。
      蔺哲:“工作需要。”
      ——哦。
      江奕跟他一同站起来。
      “您去哪里?”他慌忙问。毛毯滑落,他捡起来,拍拍叠好放桌面。
      “带你回宿舍。”
      蔺哲说完静候五秒钟后关闭投影仪。
      倏然漆黑一片。
      江奕下意识挽住他的胳膊。
      然而,蔺哲似乎非常反感这一举动。他眉头微蹙,唇角愠怒地撇向一侧,脸上蒙了层比黑夜更深沉的阴影。他将胳膊从江奕手里抽出来,仿佛急于摆脱某种污秽又微不足道的事物。
      江奕愣在原地,他有点被人类的反应刺痛了。难过占领大脑高地,他不愿、也不敢再靠近他。
      他们之间相隔1.5米,穿过长长的走廊,右转上七层台阶,右转、右转、左转、进门。房间冷清朴素,两套卧室、一间起居室、独立卫浴,还有个未经修饰的小阳台。卧室长得很像,区别就是蔺哲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片电路板。
      “这里还有扇上锁的小门。”
      “电子材料与备用件仓库。”
      江奕坐在沙发一角,这时他感觉肚子里有东西在蠕动,并不罕见,但这次比以往都要厉害。他饿了。
      随即,他发现蔺哲转向他。这人就好像有读心术似的,撂给他两包压缩饼干和一瓶水。
      “您怎么知道我饿了?”江奕连吃饼干带喝水,紧盯着字愈屏幕。这水带着微微的甜。
      ——猜的。
      蔺哲挪步到他身边。
      等等,是幻觉吗?
      江奕忘了自己手里还拈着半块食物。
      他好像看见蔺哲笑了。
      第6章
      这里的床比伊甸园和学习间的加起来都要大。
      江奕裹着被子在上面翻滚,以后不用再往地板铺垫子了。他拿起语言转录器,输入“谢谢”,但他并没有点击播放,因为他怕打扰到蔺哲睡觉。
      他回想起他们吃饼干的时候。
      蔺哲说,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,能吃的食物就变得越来越少。因为人类在陆地制造的核废料被排入海洋,海洋被太阳加热,携带核辐射物质的水蒸气上升至大气层,最后又通过降雨回归陆地。大量猪马牛羊、蔬菜水果以及粮食作物被重金属污染,乃至病变。